一只叫 Less 的猫

Less 今天上午十点零五走了。

Less 是一只美短,名字意思是 Less is More(猫)。那是差不多七年前的事情,「谐音梗」这个「梗」还不存在。

她是一只……很奇怪的美短。具体来说就是没人会把她和 typical 美短当成同一种猫。看着不太美短;而且她的腿,真的特别短。

可她又是正规美短猫舍来的。当时看到朋友圈有人发边上有家猫舍搬家,所以请人收养小猫。我寻思给关东煮找个伴吧,就在关东煮(一只公猫)绝育当天做手术的时候去接了 Less(一只母猫)过来。关东煮也因此完全没在乎绝育这件事。还是被别的猫入侵了地盘这件事更迫切。

第一天遇到彼此
第一天遇到彼此

虽说 Less 是收养,可马上到猫舍的时候朋友说按照惯例需要给一些「感谢费」。我寻思我是去帮忙的啊,不是应该感谢我吗?怎么还反过来了。但规矩就是规矩,我下车急忙去找 ATM 取钱、买红包:规矩之一是感谢费不能明说多少,必须装红包里。取决于你是否定义这算收养,总之我就是这么把 Less 带回来了。

Less 是一只典型的,猫。你不理她,她不理你;你若理她,她也会露出肚皮求挠。因为我家另外两只猫实在是太粘人了,所以朋友来我家总是忽略 Less。

关于 Less 到底是什么猫这件事我也没放弃研究。一次回看当时在猫舍拍的照片发觉:这个猫舍除了美短还有豹猫,Less 的花纹和其中一只很像。没准有点豹猫血统。可为什么腿这么短,我到现在也没搞清楚。

这几年,我和猫们辗转腾挪了好几个地方。Less 似乎不介意这一点,到任何地方总是最先适应。找到自己喜欢的角落就揣爪呆着。吃东西从来不抢,最后才吃。我总怕她饿着,有时候会单独喂她。结果有次体检大夫说她体内磷含量有点高,可能海鲜吃多了。我的确喂的粮食里有海鲜成分,但万万没想到吃多的是她。造化弄人,偶尔也演猫。

总之这么几年可喜可贺的过来了。Less 除了体检和打疫苗就没去过医院。

一个多月前,Less 突然食量减少。而且精神头很不好。带去医院说有肺炎,需要治疗差不多 14 天。那就治吧。可治了一周医生发现有些地方似乎不对。于是换了一家医院,做了更深度的检查。这次大夫告诉我,不排除是肿瘤。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猫的肿瘤检查和人是一样的。所以要和人一起排队,十几天才能出结果。大夫说可能是肿瘤的时候,我就感觉那估计大概率是了。幸运的事情总是少见,当一个事情可能不幸的时候总是会不幸。这次也没有例外,结果出来后,果然是肿瘤。

大夫和我说,她这个肿瘤的位置非常罕见。只有全麻之后采样做 CT 才能看到。所以体检是检查不出来的。也不会有主人没事闲的把猫全麻了做检查。我理解为什么大夫要特意和我说这些。为了宽慰我。可宽慰我有什么用呢?

接着就是住院和化疗。化疗对猫来说是个挑战,因为猫不听人话。但 Less 非常配合,医生都说她乖。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她这个找个地方趴着就不动的性格,导致大家都感觉她是我家最不友好的猫。可到了医院,这却成了优点。不知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开始大夫说,可能她还有四个月左右的时间。不过化疗了两次之后,她状态有所好转,可以开始吃一点东西了。大夫说之前不吃东西可能是因为肿瘤影响了嗅觉,那这么看还是好点了。不过即使这样,她每天进食的量还是不够。所以医院放了一个食道饲管,每天人工喂食。

从化疗稳定开始,Less 一周治疗一次,然后再清创一次。不必住院了,我把她接了回来。每天需要喂食五次,先把食物放到注射器里,然后推进饲管中。我想反正也在家办公,这件事不难。早起晚睡就行,本来也早起晚睡。

可难点不在一天喂五次,在喂每一次的过程中——注射器都是一次性的,重复用的话会越来越难推。而且清洗的时候会坏掉,用个几次就坏了。Less 每顿饭需要两管,一天五次。这意味着注射器每天都要换新的。

我从来没考虑过,竟然买注射器这么困难。家边上的药店都没有——仔细一想这也太合理了。那毕竟是注射器。什么人会没事天天去买注射器呢?怪不得我去药店的时候,店员不光说没有,还要多看我两眼。有一天保洁阿姨不小心把注射器给扔了,又到了喂食的时间。这是 Less 生病之后我第一次因为和她有关的事情生气。我知道这完全不是阿姨的责任,可实在控制不住。我就让医院从二十公里外闪送新的过来,自己又在网上买了一箱。

我是做技术的行业的,总是对技术的发展感觉到乐观。可现实真的太现实了,一个注射器都让我束手无策。

带 Less 去复查的时候,负责的大夫都很负责,一起过来帮忙看。大家都是看着感觉好些了。我也说好像确实是好些了。可这有什么用呢?真正受难的 Less 是讲不出来的,我们在这里的交谈只不过是在安慰我,一个没有受难的人。看着躺在面前的 Less,感觉自己好吵。

啊,我是何等的无力啊。

在上周的化疗之后,Less 的状态急转直下。重新开始不吃东西,而且精神明显开始恍惚、大小便失禁。我每天晚上睡觉都担心明早起来她还在不在。只好开着门,让她离我近点,有任何动静马上起来。有惊无险的度过了这一周。

昨天再次去医院,大夫说现在很明显化疗已经不管用了。而且看来肿瘤入侵大脑,她神志已经不正常。可能需要考虑安乐。我知道会有这个可能性,从治疗开始我就知道。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决定。大夫说看主人有没有信仰,如果有信仰的话会选择接回家送走。

我什么都不信。这种情况下祈求神,是最糟糕的。这是我必须承担的痛苦,不应该寻求任何的慰藉。作为人的理智,我知道在她这种痛苦之下送 Less 走是更好的选择。但我又有什么资格替她做决定呢?

有很多事情,是不能用理性来了却的。我这样的人,总用「做做看试试」来宽慰自己,可有些事做做看就是做了,没有办法复原。

我无法做出决定,就拜托大夫让她在医院住一晚,然后输一些缓解的药物。当天晚上,Less 持续恶化。大夫说让我手机不要静音,以防万一。我想好了,还是让 Less 走吧。这是我该做的决定,也是该承担的责任。对错都是我的责任。

因为 Less 的状态实在不好,我预约了最早的大夫。早起在路上下雨,还没到医院雨就停了。我上楼去看了 Less,给她带了有关东煮和五五开味道的毛巾。我幻想她能闻到一丝朋友的气味。但也只是幻想。

大夫拿着签字文件过来,我签下了名字。大夫劝说不要看了,一般主人跟着进去太难受。我无法接受自己懦弱到都不敢去看自己签字的结果,就拜托大夫帮我准备了可以一起进去的房间。

安乐要先麻醉,然后注射药物。在麻醉前,我又想到了昨天的问题:主人有信仰吗?我知道自己没有信仰,可我说不出「永别了」,而是脱口而出「再见,Less,再见」。

Less 睡着后,医生准备注射药物。我说还是我来吧,这件事不应该让医生承受痛苦。这自始至终都是我的责任。就像是之前用注射器喂食一样,一边摸着她,一边把药打进去。

看着 Less,想她会去哪呢?我知道没有天堂,但我突然想要是有地狱就好了。我应该去。这就是我责任。我有无数的理由告诉自己这是符合理性的选择。但归根结底,是我替她做出了决定。人有生的权力,也有死的权力;但替 Less 决定生死的权力,是我逾越的决定。我的一生会充满这样的决定。这世界上没有事情能真正了却,一旦发生了,就会一直用不同的形式延续下去。地狱的存在要比天堂更能给人安慰。我还是软弱的,会希望能有安慰。

一切就这样暂时的结束了。

哀哉!与世弥尔,感痛奈何何。观金石之消,知万物有终始。夫有生有死,无古无今。乘阳以生,遇阴而灭,物之恒也。吾闻精神者,天之有也;形骸者,地之有也。肖形天地间,范围阴阳内,死生聚散,特世态耳。何忧喜之有哉?风云聚散,山水虚盈。其生也天,其死也天,苟达此理,哀复何言!

曾经,有一只猫叫 Less。
我很爱她。
再见。

汉洋
2022.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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