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山屯的双重边缘

任何地方都可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交响乐团。但如果一个人口只有三四千的小镇拥有属于自己的交响乐团,总感觉有些奇怪——而且它竟然还有两支。这里就是开山屯,一个东北小镇。

东北这个词太大了,让我们缩小一点。准确来说开山屯是一个坐落在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的边陲小镇,距离朝鲜最近只有 100 米。你大概率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甚至此刻还无法在脑中想象出吉林究竟在中国地图的哪个位置。吉林就在俄罗斯、朝鲜与我们的交汇处;上面是黑龙江,下面是辽宁。黑吉辽共同组成了东三省。东三省加上蒙东四盟,就是标准意义上的「东北」。

开山屯废弃医院对面就是朝鲜 汉洋拍摄/Portra 400
开山屯废弃医院对面就是朝鲜 汉洋拍摄/Portra 400

东北,满清的龙兴之地、近代沙俄和日本硝烟四起的战场、共和国的长子;也是「投资不过山海关」过了关那片地方、带着「土、喊麦、直播」的刻板印象、里面都是「大金链子小金表,一天三顿小烧烤」的大哥和穿着白貂的扒蒜小妹。

总之在这样的东北,三四千人的边陲小镇竟然有两支自己的乐队,实在不符合世人对东北的刻板印象。可它的确存在过,那是在开山屯还有五六万人的时候。从前,他们不光有自己的交响乐团;还有本地人口中「北京能做的手术这都能做」的镇卫生所,以及「全国最好的烧伤治疗」。那是开山屯的黄金年代,而我错过了它。

开山屯废弃剧院发现 Misc Lab 扫描
开山屯废弃剧院发现 Misc Lab 扫描

前年因为工作,我第一次来到这里。作为一个吉林本地人,在来之前同样没听过这里。并一度以为这地方叫「开衫屯」。去年来到这里的时候,它变成了……一个很奇怪的样子:开山屯是农村,所以它旁边就是一望无际的苞米(玉米)地;镇中心是一片标准的筒子楼,神似三线城市的小区;以及一些看着不应该属于农村的巨型建筑,比如大剧院、化工厂和有过三四百号医生的镇卫生所。

开山屯从伪满洲国时期开始直到改革开放前都是工业重镇,有发达的造纸和化工产业。开山屯火车站的下一站是留空的,因为过了图们江就是朝鲜。在近代,开山屯站是「满铁」朝开线的东部终点。在朝鲜经济还算发达的时候,这里也不乏对朝贸易。延吉富饶的土地,让这里产出了可能是吉林最好的大米。图们江近在咫尺,长白山脉一步之遥;景色美得让我和朋友开玩笑说瑞士就是「西方小开山屯」。开山屯的辉煌似乎是一种必然。

下一站是朝鲜的开山屯站,图片里是曹柠 汉洋拍摄/Portra 400
下一站是朝鲜的开山屯站,图片里是曹柠 汉洋拍摄/Portra 400

但这种必然,今天不存在了。随着工业衰落与年轻人流出,镇子里逐渐没了人气。中年人在这里算青年人,老年人也要细分成「老」和「更老」。政府为了养老和服务方便,前几年集中在镇中心建了一批筒子楼。居民只需要花点象征性的钱就能搬来住楼房。可也许是愿意搬家的年轻人都搬去了更远的地方,入夜后的房子并没有多少光从窗帘里透出来。

站在今天很难想象这里的辉煌年代。第一次来时,我和朋友用一种比较意外的方式打开了废弃旧剧院的大门。这里的状态我之前只在虚拟世界见过,仿佛如果人类此刻突然消失,十年后世界就应该是这样。我们是一队来考察人类文明的外星人。考察的结果是捡到了一堆老胶片。没想到上面竟然是当年开山屯交响乐队的盛况。而且还有一支貌似是朝鲜民族舞的乐队。这打开了我对开山屯想象力的大门。这扇门可能关门劲太大了,一下子把我扇门里了,驱使着好奇心不断在研究开山屯。

开山屯废弃剧院发现 Misc Lab 扫描
开山屯废弃剧院发现 Misc Lab 扫描

高纬度的开山屯阳光充足。这里也仿佛因为距离光线更近,时间流动的比其他地方更慢。去年十一再次回到这里,时隔一年多几乎没有变化。甚至连废品回收站都变成了废品。前年放在这的瓶子,现在还在这。除了商标颜色褪的更白之外,毫无变化。这里的殡仪馆已经废弃了。对面一年都没有动位置的无名预制墓碑,似乎在给殡仪馆举行葬礼。

但如果俯身观察,这里的时间又以一种细微的状态在变化。不过不论工业化多轰轰烈烈的来,再悄无声息地去,作为中国底色的农业社会依旧以它特有的轮回来宣告着时间。

大地从我上次来的翠绿变成金黄。村民们把宽阔的道路当作晾晒农作物的天国。偶尔来的车辆早就和地上的作物达成了默契,默认所有车道只有一半能开。而我们作为闯入者,一不留神就会踩到某个「干」上面,比如豆角干。我似乎能感觉到时间不是一个虚构的概念,它就流淌在这,流淌在豆角干、茄子干和土豆干里;把它们从新鲜作物变成另一种风味完全不同的食物,并且伴随村民度过漫漫长冬。我们东北人管它们仨叫「三干」,a typical 东北 big 3。但即使是电商和信息交流如此发达的年代,这种东北特产还是没有流出东北。东北人说,是因为东北空气干燥,外地晾起来麻烦。但我感觉,似乎不是这个原因。

开山屯的时间,让我有一种感觉「我知道我们下回见面就在下回,就仿佛我们上回见面就在上回」。

时间动了,又没完全动。

变成废品的废品收购站 轶轩拍摄
变成废品的废品收购站 轶轩拍摄

作为一个创业者,特长就是溜达的时候也能想到各种创业桥段。在这里,我想到一个隐喻。 Paypal 的创始人兼 Facebook 的投资人 Peter Thiel 有次在演讲中提到了一个概念,他说:

「美国被描述为发达国家,使其有别于仍在发展中的国家。这种描述假装中立,但我认为并非如此。当我们说我们已经发展起来时,我们是在说:『就是这样。』对我们来说,历史已经结束了。我们说,所有可以做的事情都已经完成了,现在剩下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让世界上的其他人赶上。」

这是一种线性的时间观,一切都在向前走并且有一个终点。有一个应许之地在前方等待着我们,一个名叫「现代化」的地上神国。其实在我们国内也是一样,北上广深就是中国的「发达国家」。一切其他地方都是我们的「发展中国家」,要以北上广深为目标,成为北上广深 X。一个常见的叙事是:「我们这以前可能怎么样,但现在不这样了!甚至 CBD 都有北京国贸的感觉了」;或者在社交软件上打卡二三线城市「有如上海安福路」一样的咖啡店。

这是一个非常标准化的线性时间观,一种进化。我不是想批判这种时间观。作为科技行业创业者,我很大程度上也是这种观念的拥护者。可问题在于,这套叙事在东北,它咋不好使。

如果现代化是最终的应许之地,那为什么东北会衰落到需要「振兴」和「文艺复兴」?为什么我一个东北直男会沦落到中文互联网鄙视链的最底端?我说一个地方像上海是夸奖,说它像长春就只能引战。

东北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现代化的地方之一,原子化的现代社会对东北人并不陌生。所谓现代的种种标准,在东北近代以来都能陆续发现。即使到了今天,东北的人均受教育程度、医疗资源和基础设施等现代性指标都还可以说名列前茅。一个人在哈尔滨解决不了的问题,不见得在北京就能解决。

比如开山屯,虽然衰落了,但却并不是一种令人忧伤的衰落。它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潮起潮落。就算是这样,它的基础设施也绝对远远好于中国绝大部分村镇。甚至可以说,相比一些农村,这里都能用「奢侈」来形容。

所以东北走出了一条反线性时间观的路出来,跑了半天发现是个折返跑。所以我不禁思考,我们社会的发展究竟是「进化」还是「演化」?前者只有一个方向,而后者有无数的方向。

有些时候甚至我很难想象让东北学习北上广深的时候该学习什么——不是说我自大,北上广深的优点非常多(比如规则的明确,文化的丰富)。可一个中国平均收入的普通人,在东北应该能获得全国排名靠前的生活质量。如果有一个无知之幕,投胎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除非和北上广深核心城区五套房对比,否则东北绝对不是坏选择。

但就是这样的东北,出了问题,需要振兴。那让东北回到线性的时间观里面吗?仿佛又有些不对。我很难说想清楚了这个问题,更多的还是要不断地追问一个作为东北人的自己。

说回开山屯。我设计了一条标准的开山屯溜达路线,从废弃的剧场开始一路溜达到废弃的镇卫生所,然后从这个医院的门上看一眼对面的朝鲜。最后回到本地为数不多的饭店慧静汤饭馆吃一顿明太鱼和豆浆面组成的下午茶,饭店的老板是一位曾经在韩国工作过的朝鲜族大叔。而走到镇卫生所的时候,基本上大家都会问我一个问题:啥是屯?为啥明明是个屯行政级别却是个镇?

首先,屯是一种东北特有的行政级别,比村子略小。「我滴老家,哎就住在介个屯」——就是这个屯。而开山屯的独特之处在于,这个地方在东北近代短暂的历史中长期进行了参与,以至于「开山屯」变成了一个专属的名字。所以后来设立镇之后,也要叫它一声「开山屯」镇。

开山屯之所以参与到历史进程中,首先得益于它的地理位置:图们江沿江有很多滩地,其中开山屯前的滩地最大,绵延 10 里,面积 2000 多亩。1712 年(康熙 51 年),中朝确定划定图们江为国界。而这片区域位于江北中国一侧,完全是中国领土。1883 年(光绪 11 年)中朝第一次勘界结束后,朝鲜官员李重夏在文书中开始把这片区域称为「间岛」。之后「间岛」就成为了朝鲜方面对这片地区的称呼。

日本驻「间岛」领事馆旧址 汉洋拍摄/Portra 400
日本驻「间岛」领事馆旧址 汉洋拍摄/Portra 400

朝鲜亡国后,被日本所统治。日本当局积极谋求在「间岛」的利益,希望能把它划归朝鲜据为己有。吴禄贞受时任东三省总督徐世昌的委派,第一次在延边地区进行了精准的测绘。吴禄贞后来在延吉厅担任边务督办,并且升为陆军副都统军衔。通过他的努力,日本在法理上和力量上都不占据绝对优势。最终在 1909 年 9 月 4 日在北京签订《中日间岛协约》。规定「图们江为中朝两国国界」,而图们江以北的延吉厅为中国领土。开山屯的主权从此再无争议。在近代「弱国无外交」的灰暗气氛中,这可谓是一抹少见的亮色。

但日本当局并没有就此罢手。日本的「满蒙经营」中,延边地区处于有别于东北其他地区的特殊的地位。

在地理位置上,如果说大连是日本侵略我东北的「正门」,延边地区就是日本垂涎我东北的「后门」。从 1860 年《北京条约》以后,延边地区成为朝鲜、中国、俄国三国交界的三角地带。日本一直谋求从朝鲜清津出发敷设铁路,经过延吉,直达吉林省省城。

在经济上,延边地区资源极其丰富。日本驻朝司令长官长谷川好道就直接建议日本政府占领「间岛地区」,因为,朝鲜北部一带物资,特别是大豆,大多依赖延吉生产供给,是朝鲜重要的物资命脉。

战略上,延边地区是中日之间的「战略要冲」。日本希望如果中日爆发战争,需要在延吉地区牵制来自乌苏里方面的俄军。所以,延边地区对于日本的安全是「不可或缺的」。

就这样,一个小小的开山屯和它所在的延边地区,就这样穿起了中日朝韩四个国家的近代史。开山屯作为东北的边缘,把东北引入了历史的进程;东北作为华夏的边缘,把中国引入了东北亚的进程。在这里,双重边缘交错融汇在了一起。东北亚近代史的仿佛将它的鸿爪鳞屑都凝聚在这厚重却又渺小的屯子之中。这是一段有些忧伤的历史,可能忧伤一直隐藏在东北人的骨子里。

不过历史没有停留在这。1936 年,也就是所谓的「伪满洲国康德三年」,开山屯成立了「东满纸浆公司」(東満パルプ会社)。「东满纸浆公司」是日本的「国策公司」。由于东北的优质原木,这里生产的纸浆甚至比当时日本本土生产的还好。「东满纸浆公司」也一跃成为了伪满最重要的纸浆厂。

新中国成立后,它成为了当时全国唯一的高级精制木浆工厂。也可以说是新中国造纸业的龙头企业。这也是为什么,开山屯镇卫生所能有三四百人,它的剧院能有自己的交响乐队。一个边缘的边缘,又变成了某个中心。

直到它再次变成边缘。

去开山屯的路上 轶轩拍摄/Portra 400
去开山屯的路上 轶轩拍摄/Portra 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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